自从把年幼无知的儿子推到朝堂上应付百官,再加上有年富力强、经验丰富的岳父帮着打理朝政,宇文贇的日子就过得更为惬意了。他马不停蹄地到处巡幸,一边游山玩水,一边四处搜刮美女充实后宫。由於美女太多,原有位号不够用,他就挖空心思增设位号,不仅一般嫔妃多到“不可详录”,就连皇后的位子上也满满当当地坐了五个人:太皇后杨丽华、天皇后朱氏(宇文阐生母)、天中太皇后陈氏,天右太皇后元氏、天左太皇后尉冲氏。
杨丽华性情柔婉,且深知丈夫是什么货色,所以尽管后宫的“姐妹”人满为患,她却丝毫不妒忌,对每个人都很体贴。按理说,像这样一个从不吃醋的元配,任何一个心理正常的丈夫都会感激才对。可出人意料的是,对於贤良温婉、深识大体的杨丽华,宇文贇非但不感激,反而日渐生出厌憎之情。
大象二年(公元580年)五月的一天,宇文贇又借故怒斥杨丽华,“欲加之罪”。可是,面对声色俱厉的宇文贇,杨丽华却从容自若,不卑不亢,自始至终没有表现出丝毫恐惧之色。宇文贇越发怒火中烧,当即下令将杨丽华赐死,命她回宫自裁。
表面上看,宇文贇无缘无故就要逼死皇后,似乎是出於他那一贯残忍暴戾的变态心理,如史书在讲到这件事的时候,就归因於宇文贇“昏暴滋甚,喜怒乖度”。
(《资治通鉴》卷一七四)可事实上,问题并没有这么简单。
尽管宇文贇做过的很多事都无法以常情揣度,可至少在这件事上,其行为动机还是有理可循的。那么,他的动机是什么呢?
四个字:敲山震虎。
说白了,宇文贇针对的目标根本不是杨丽华,而是她的父亲杨坚。
自从杨坚升任首席辅政大臣以来,在朝野的威望就日渐提升,宇文贇凭直觉就能感到,杨坚对他的地位已经构成了威胁。
(《隋书·高祖纪》:“高祖位望益隆,帝颇以为忌。”)但是,宇文贇一时半会儿却动不了他。原因很简单,武帝一朝的元勳重臣已经被宇文贇诛杀殆尽,辈分高、能力强的宗室亲王又深受宇文贇猜忌,被一一放逐,如今有资格、有能力帮宇文贇打理朝政,并且算得上是自己人(外戚)的,也只有杨坚了。
因此,宇文贇一方面不得不重用杨坚,另一方面又生怕他篡位夺权,便只能拿杨丽华开刀,借此震慑杨坚,迫使他老老实实干好辅政的工作,不要有什么不轨的企图。
那么,宇文贇到底有没有冤枉杨坚呢?换句话说,此时的杨坚,是否真的有什么不轨企图呢?
答案是肯定的。
事实上,早在杨坚被宇文贇提拔为大前疑的不久之前,就曾在一个私密的场合,对亲信宇文庆说过这么一番话:天元实无积德,视其相貌,寿亦不长。加以法令繁苛,耽恣声色,以吾观之,殆将不久。又复诸侯微弱,各令就国,曾无深根固本之计。羽翮既剪,何能及远哉!
这段话的大意是说:宇文贇德行浅薄,看他的相貌,也不是长寿之人。而且,他施行的法令过於严苛,自己又纵情声色,以我看来,国运必不能长久。此外,宗室亲王的人数本来就不多,现在又把他们遣到了封国,毫无巩固社稷的根本大计。羽翼既已翦除,如何飞得高远?
紧接着,杨坚又把目光从朝廷转向地方,着重分析了几个最有实力、也最有可能在未来成为他对手的封疆大吏:尉迥贵戚,早着声望,国家有衅,必为乱阶。然智量庸浅,子弟轻佻,贪而少惠,终致亡灭。司马消难反覆之虏,亦非池内之物,变成俄顷,但轻薄无谋,未能为害,不过自窜江南耳。庸、蜀险隘,易生艰阻,王谦愚蠢,素无筹略,但恐为人所误,不足为虞。
(《隋书·宇文庆传》)尉冲迥(时任相州总管,辖境在今河南、河北)贵为国戚,声望最高,国家一有事端,必成祸乱之源。然而,此人智浅量狭,子弟多是轻佻之辈,生性贪婪,少树恩德,最终必定灭亡。司马消难(时任郧州总管,辖境在今湖北)为人反覆无常,也非池中之物,极易生变,但是轻薄无谋,构不成什么危害,最终也只能逃亡江南(陈朝)。还有一个是王谦(时任益州总管,辖境在今四川、重庆),其辖下的庸州、蜀州地势险要,易成障碍,但此人愚蠢,素无谋略,最多就是被别人怂恿,成不了事,不足为虑。
上述分析和论断,无疑是对当时北周政局所做的一次全方位的“CT扫描”。如果不是心存异图并且蓄谋参与皇权博弈的人,很难把时局和所有利害关系看得这么透彻,也绝对不敢说出这一番大逆不道的话。事后来看,整个形势的演变与最终结局几乎与杨坚所言如出一辙。由此也可以说明,杨坚很早就开始了代周自立的筹划,故而对所有潜在对手都进行了深入的研究和分析,否则他的预测就不可能那么精准。
杨坚与宇文庆的这番密语,绝非他蓄谋篡周的孤证。差不多在同一时候,他也对另一位密友郭荣说了这么一句话:“吾仰观玄象,俯察人事,周历已尽,吾其代之。”(《隋书·郭荣传》)还有什么比这句话更直白、更露骨、更能表明杨坚心迹的呢?
所以,宇文贇怀疑杨坚,实在是有理由的,既非胡思乱想,也非心血来潮。
得知女婿宇文贇要将女儿赐死,杨坚的恐慌自不待言。他很清楚,宇文贇是冲着他来的,所以自己绝不能出面。要想救女儿,就只有让妻子独孤氏上场了。
独孤氏旋即入宫去见宇文贇,涕泗横流,拚命求饶,乃至“叩头流血”。宇文贇本来就没什么正当的理由杀皇后,而且也不是真的要杀,现在看见丈母娘都快把头磕破了,知道“敲山震虎”的目的已经达到,才作出一副余怒未消的样子,悻悻然收回成命。
虽然宇文贇暂时放过了杨丽华,但并不等於他从此就不再怀疑杨坚。时隔数日,宇文贇又找了个借口痛骂杨丽华,最后竟然愤愤地说:“必族灭尔家!”(《资治通鉴》卷一七四)随后,宇文贇便命人宣召杨坚入宫,并吩咐左右:“要是他神色有什么异常,马上杀掉。”杨坚入宫后,神色自若,举止从容,凡有所问皆对答如流。宇文贇找不出什么破绽,才打消了杀他的念头。
形势一下子恶化到这种程度,实在是令杨坚始料未及。现在的局面明摆着,宇文贇对他的猜忌已经很深,如果继续在首辅的位子上待下去,恐怕冲早会付出血的代价——轻则自己人头落地,重则整个家族被满门抄斩。而今之计,只能找机会谋求外任,暂时远离朝廷,然后根据时局的发展再作打算。
为了尽早脱离虎口,杨坚随即找到了宇文贇身边的一个重要人物。
这个人就是郑译。
从少年时代起,郑译与杨坚就是太学同学,两人很早就有了私交。而且早在那时候,郑译就对杨坚异於常人的相貌深感惊奇,因而“倾心相结”。如前所述,郑译一直是宇文贇的心腹宠臣,当初在东宫就成天陪着宇文贇一起纵情声色。宇文贇即位后,对郑译越发宠幸,先是把他越级提拔为开府仪同大将军、内史中大夫,不久又擢为内史上大夫,赋予了他“交通内外、承上启下”的内廷枢机大权。
如果说,身为大前疑的杨坚算是“外宰相”的话,那么郑译就是当之无愧的“内宰相”。从郑译对宇文贇的影响力而言,他的实际权力甚至比杨坚有过之无不及。所以,杨坚想谋求外任,只能找郑译帮忙。
当然,这个忙郑译肯定是会帮的。杨坚刚一提出来,他马上表态:“以公德望,天下归心。欲求多福,岂敢忘也!谨即言之。”(《资治通鉴》卷一七四)以您的德行和威望,足以令天下归心。我欲自求多福,岂能忘了您交代的事!我这就帮您进言。
郑译效率很高,几天后就帮杨坚搞定了。当然,他的方法是很巧妙的。他先是向宇文贇提出,如今北周国力强盛,应该举兵讨伐陈朝。宇文贇深以为然,马上让郑译全权负责南征事宜。郑译说,首先要确定元帅人选。宇文贇问他谁比较合适。郑译答:“若要平定江东,必须由皇亲国戚或朝廷重臣出马,否则难以镇抚。臣以为,隋国公是最合适的人选,可以任命他为寿州(今安徽寿县)总管,指挥这次军事行动。”宇文贇当即准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