开皇十二年(公元592年)七月,隋朝发生了一场政治地震——自开国以来一直被杨坚视为心腹股肱的宰辅重臣苏威突然落马,同时受到株连的还有一百多个颇具名望的朝臣。
苏威的落马,起因是他与国子博士何妥的矛盾。
在当时的朝廷,苏威权大势大,很少有人敢跟他公开叫板,可偏偏何妥是根直肠子,从不买苏威的帐,经常跟他就各种公事吵得面红耳赤。苏威有个儿子叫苏夑,官任太子通事舍人,年轻聪明,口才很好,尤其对音律很有研究,在朝中享有盛名。有一次,杨坚命何妥与苏夑共同制定音律,两人因一些细节问题发生了争执,互不相让。杨坚命百官公开讨论。百官都是聪明人,当然绝大多数都站在宰相公子这边,於是何妥的意见就被否了。
何妥怒火中烧,对亲信说:“我当了四十多年的国子博士,难道就栽在这个后生小辈之手?!”旋即回到家中,关起门来,把这些年暗中搜集的有关苏威的黑材料,全部集中起来,然后洋洋洒洒地写了一道弹劾奏章,第二天就交到了杨坚手里。
据何妥所奏,苏威依仗权势,与礼部尚书卢恺、吏部侍郎薛道衡、尚书右丞王弘、考功侍郎李同和等人,结成朋党,把持朝政。文武百官慑於这个小集团的淫威,都尊称王弘为“世子”、李同和为“阿叔”,以示王弘的地位有如苏威之子、李同和的地位有如苏威之弟。
此外,何妥又指控苏威滥用职权,以非法手段任用堂弟苏彻、苏肃为官。类似的事情还有不少。总之,这回何妥是豁出去了,拚了这条老命也要把苏威整垮。
杨坚见到奏疏,大为惊愕,马上命四子蜀王杨秀(时任内史令)与上柱国虞庆则共同查办此案。经过调查,何妥对苏威的所有指控几乎全部属实。杨坚怒不可遏,当即免除了苏威的所有官爵,仅保留开府仪同三司的勳职,将其勒归私第,并将卢恺等人除名,同时还把一百多个与苏威有关系的官员全部治罪。
表面上看,苏威的落马似乎是因偶然事件所致,其实稍一分析,就不难看出其中的必然性。首先,苏威执掌朝柄十余年,且深受杨坚器重,无论他的本性如何淡泊自守、清廉自律,最终必然难逃“权力导致腐败,绝对权力导致绝对腐败”的官场铁律。所以,即便没有何妥,冲早也会有别人跳出来揭他的老底。
其次,如前所述,杨坚是历史上性情最为猜忌的皇帝之一。在他的手底下做事,小心谨慎尚且要遭殃,何况你居然敢在他眼皮底下缔结小集团,那当然要吃不了兜着走了。
不过,苏威的政治生命并没有到此终结。
因为,杨坚对他的器重终究还是异於常人。
苏威被勒归私第不久,杨坚就对他颇为想念,忍不住对左右说:“苏威是一个有德行的人,只是被小人所误罢了!”旋即恢复了他入宫朝见的权利。
一年多后,苏威就被杨坚重新起用,不仅恢复了邳公的爵位,而且官拜纳言。此后,苏威的仕途还将几起几落,其人生轨迹不亚於一列急剧起伏的过山车。
当然了,这些都是后话。
就在苏威首次落马的三个月后,杨素取代他成为尚书右仆射,与高熲共掌朝政。几乎与杨素上位同时,一个同样在平陈之战中立下大功的重臣,却遭遇了与杨素截然相反的命运。
他就是贺若弼。
贺若弼当时的职位是右领军(十二禁军中第八军)大将军,官秩正三品。论权力,论品阶,杨坚都算对得起他了。可贺若弼生来就是个心高气傲的人,总觉得自己的功勳和威望都在同僚之上,经常以宰相自许。
杨素上位后,同为功臣的贺若弼却仍然待在将军的位子上,这口气让他无论如何都咽不下,於是愤愤不平,逢人便发牢骚,整天怒形於色。
一看贺若弼如此戾气冲天,杨坚当然很不爽,於是二话不说就把他的官给撤了。贺若弼没料到是这个结果,顿时“怨望更甚”,天天骂娘,严重影响安定团结。杨坚忍无可忍,索性把他抓起来扔进了监狱。
考虑到贺若弼立有大功,所以杨坚就给他最后一个面子,亲自审问他:“我让杨素、高熲当宰相,可你却常常在大庭广众之下骂他们,说他们都是酒囊饭袋,你这是什么意思?”贺若弼直到此刻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,梗着脖子说:“高熲是我的老友,杨素是我舅舅的儿子,我对他们知根知底,才会说这个话。”贺若弼此言,往轻了说叫做口无遮拦,往重了说就是骂杨坚有眼无珠。道理很简单:人家皇帝都强调了,杨素和高熲都是他亲自任命的,显然是对他们青睐有加、寄予厚望,可你贺若弼却口口声声骂他们是吃白饭的,还说是因为了解他们才这么说,这不是明摆着扇杨坚的耳光吗?
不客气地说,贺若弼虽然打仗很猛,但在做人方面实在是很幼稚,尤其在政治上,更是个毫无头脑的低能儿。这样的人还敢公然跟高熲、杨素叫板,显然是活得不耐烦了。
随后,朝廷三公联名上奏,要求以“心怀怨望、辱骂朝廷”为由,将贺若弼处死。
杨坚最后又找他谈了一次话,说:“三公按照国法要治你死罪,朕也救不了你,你自己想想还有什么活命的理由?”贺若弼到这时候才感到了恐惧,慌忙说:“微臣仰仗陛下神威,率八千军队横渡长江,生擒陈叔宝,这个活命的理由够不够?”杨坚冷笑:“这份功劳早已得到格外重赏,现在还炒什么冷饭!”最后时刻,贺若弼总算说了一句聪明话:“臣已蒙格外重赏,今还格外望活!”(《资治通鉴》卷一七八)之所以说这是句聪明话,是因为这话虽然在逻辑上狗屁不通,可在语气上却明显是低头服软了,而且听上去还稍稍有那么点撒娇的意味。
美女天天撒娇很正常,可一个粗人一辈子只撒一次娇,却有可能让人觉得可爱。杨坚闻言,又好气又好笑。考虑了几天后,终於将贺若弼特赦,只剥夺了他的所有官爵。
一年多后,贺若弼恢复了爵位,但仍深受杨坚猜忌,从此不再担任任何有实权的官职。可以说,走到这一步,贺若弼的政治生命就算彻底完结了。
隋朝建国后,经过杨坚君臣十余年的精心治理,人口逐渐增长,GDP稳步提升,国家开始不差钱了。开皇十二年年底,有关部门奏报,国库里面的钱粮布帛已经多得没地方放了,只好堆积在走廊和大厅。杨坚一听,又惊又喜道:“朕实行轻徭薄赋的政策,又频频赏赐功臣,库藏怎么可能不少反多呢?”官员答:“这是因为每年的财政收入都大於支出。据粗略统计,朝廷每年赏赐所用的绢帛,最多也才几百万匹,所以对库藏没什么影响。”杨坚很欣慰,便命人兴建了一座新国库,称为“左藏院”,存放那些多出来的钱粮布帛,同时下了一道“藏富於民”的诏书,称:“宁积於人,无藏府库。河北、河东今年赋税减免三分之一,兵役减少一半,徭役全免。”尽管杨坚的这道诏令并没有成为一项经常性政策,从而不可能真正实现“藏富於民”,可是“宁积於人,无藏府库”这八个字,却仍然值得今天的执政者思考。
今日中国,国家经济总量已经超越日本,成为仅次於美国的世界第二大经济体,但是国民收入的增长水平,却远远落后於GDP的增长。当中国政府早已不差钱,所以动辄就给非洲国家免除几百亿美元债务的时候,本国的大多数老百姓却正在被住房、教育、医疗的“三座大山”压得喘不过气来;当西方的那些老牌资本主义国家普遍陷入主权债务危机,以致政府都穷得揭不开锅的时候,中国政府的外汇储备却多得不好打理,以致在明知美元资产不断缩水的情况下,还一次次大举购买美国国债;当西方民众动不动就上街游行,抗议政府增加税收削减工资的时候,中国老百姓却一直背负着世界上排名第二的税负痛苦指数,不断为各级政府的财政收入增长和“三公消费”支出默默奉献、乖乖买单……在这样的现实下,让我们重温古代帝王说的“宁积於人,无藏府库”这八个字,也许并不是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情。
当然,重温古人的思想是一回事,愿不愿意向古人学习又是另外一回事。
国家不差钱了,大兴土木也就在所难免。
开皇十三年(公元593年)春天,隋朝的避暑行宫仁寿宫开始兴建,地址选在歧州北部(今陕西麟游县),以杨素为工程总指挥。杨素推荐了两个心腹作为这项工程的主要执行人:宇文恺,任检校将作大匠(代理建筑部长);封德彝,任土木监(土木总管)。
杨坚把这座行宫的建设全权交给了杨素,从规划、预算到设计施工、徭役征发,通通不予过问。这对於杨素而言,当然是一个表忠心、博欢心的大好机会。於是,杨素从一开始就给工程提出了高标准严要求,不仅规模要大、档次要高,而且质量要好、进度要快。在这样的指导思想之下,仁寿宫的建设就成了当地百姓的一场梦魇。为了达到杨素的要求,以宇文恺、封德彝为首的工程指挥部便对负责施工的各级官员下了死命令,“於是夷山堙谷以立宫殿,崇台累榭,宛转相属。役使严急,丁夫多死,疲屯颠仆,推填坑坎,覆以土石,因而筑为平地。死者以万数。”(《资治通鉴》卷一七八)平山填谷建立宫殿,高台层榭蜿蜒相连;工程时间紧急,官员督促严苛,故民工大量死亡;那些因疲劳过度而昏倒的,也都被推进坑里,用土石覆盖,填为平地;死者数以万计。
开皇十五年(公元595年)春夏之交,仁寿宫竣工落成。杨坚首次前往仁寿宫视察。由於当时天气逐渐转热,许多民工在完成最后的工程时纷纷倒毙於途,杨素便命人将死屍全部焚烧灭迹(在古代,死人均用土葬,焚毁屍体相当於是对罪人的一种惩罚)。
如此大规模的焚屍行动,难免会走漏风声。杨坚还没到仁寿宫,就已经有人给他打了小报告。杨坚大为不悦。等到了仁寿宫一看,其雄伟奢华之程度顿时把杨坚吓了一大跳。他当即火起,愤愤地对左右说:“杨素耗尽民力建此离宫,是要让我结怨於天下人。”杨素听到这话,差点就晕了过去。
他费尽心机把这座仁寿宫建得有如天宫一般壮丽,就是想拍皇帝的马屁,如今却拍到了马腿上,自己花了半辈子换来的荣华富贵,岂不是要毁於一旦?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