从大业十二年初秋到大业十三年夏末,天地走完了一个四季的轮回,而杨广也在莺歌燕舞的江都当了一年的鸵鸟。
这一年里发生了很多惊天动地的大事,基本上都被杨广的“鸵鸟术”成功屏蔽掉了。可让杨广郁闷的是,自从元善达带来关於东都的坏消息后,他维系了将近一年的屏蔽网就仿佛被撕开了一道口子,更多让人讨厌的坏消息接踵而至。
这些消息都是关於东都的。
杨广听说,那个破落贵族李密真的攻占了洛口仓和回洛仓,还像一个穷凶极恶的疯子一样紧紧咬着东都不放,不但把它啃得遍体鳞伤,而且随时有可能把它一口吞掉。
杨广很生气。他不得不从温柔乡中抬起他那高贵的头颅,狠狠地关注了一回现实。
大业十三年五月下旬,杨广命监门将军庞玉、虎贲郎将霍世举率关中部队增援东都。同年七月初,杨广再命江都通守王世充率江淮精锐、将军王隆率邛地黄蛮(四川西昌少数民族)、河北大使韦霁、河南大使王辩等人各率所部驰援东都,共同讨伐李密。
东都洛阳曾经是杨玄感人生中最大的一场噩梦。为了得到东都,杨玄感付出了一切,包括最后葬送了自己的生命。而对如今的李密来说,东都也正在成为他生命中最大的一个泥潭。眼前的洛阳城看上去近在咫尺、唾手可得,可李密的数十万大军围着它打了好几个月,却始终一无所获。
李密会不会因为这座东都而变成第二个杨玄感?
李密的帐下幕僚柴孝和对此深感忧虑。
就像当初李密劝杨玄感西进关中一样,大业十三年五月,柴孝和也向李密提出了相同的建议。他说:“秦地山川险固,秦朝与汉朝皆凭借它而成就帝王霸业。而今之计,最好是命翟让留守洛口,命裴仁基留守回洛,由您自己亲率精锐,西进袭取长安。一旦攻克西京,大业的根基稳固,然后再挥师东下、扫平河洛,如此天下可传檄而定。方今隋失其鹿,四方群雄竞逐,若不趁早下手,恐怕会有人抢先,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啊!”可令人遗憾的是,当年的杨玄感拒绝了李密,而今天的李密也同样拒绝了柴孝和。
人是会变的。当年的李密只是一个幕僚,现在的李密却是一个领袖。
屁股决定脑袋,位子决定思维。此时的李密当然会有一些新的想法。他说:“此计诚然是上策,我也想了很久了。但昏君还在,他的军队也还很多,我的部属都是山东(崤山以东)人,见洛阳未下,谁肯跟我西进关中?况且军中的多数将领皆出身盗匪,如果我独自西进,把他们留在这里,我担心他们谁也不服谁,万一产生内讧,大业会瞬间瓦解。”不能不说,李密的担心是有道理的。
他的情况与当年的杨玄感有所不同。杨玄感出身政治豪门,而且本身又位高权重,在帝国政坛和军队中都拥有巨大的影响力和号召力,所以他起兵后对自己的部属和军队也具有绝对的控制力。在此情况下,他没有听从李密的建议及时入关,导致隋朝大军把他围困在四战之地,这肯定是失策的。
而李密呢?在来到瓦岗之前他只是一个穷愁潦倒的落魄贵族、一个四处漂泊的失业青年,仅仅是凭借他的心机、智谋和运气,再加上一则语焉不详的政治谣言,才使他后来居上地篡夺了瓦岗的领导权,说难听点就叫做“鹊巢鸠占”。因此他对瓦岗群雄的控制力实际上是很有限的,他的领袖地位也并不像看上去那么稳固。在此情况下,如果放弃洛阳、西进关中,很可能就会导致他所说的两个问题:一,属下的山东豪杰不听号令,各行其是;二,瓦岗内部产生内讧,自相残杀。其实还有第三个最大的隐患李密没有说出来,那就是——如果他独自西进,完全有可能丧失瓦岗的领导权,更别提什么四方群雄的“盟主”地位了。
所以,明明知道“西取长安”才是上策,明明知道洛阳是一个危险的四战之地,可他却毫无办法。在攻下洛阳之前,李密和瓦岗军哪儿也去不了。
这是李密的无奈。
为了拿下东都,李密可以说拚尽了全力。大业十三年五月,他多次亲率大军攻入了东都的西苑,与顽强的隋朝守军进行了一次比一次更惨烈的厮杀,然而每一次都被隋军击退。其中一仗,李密甚至身中流箭,差点挂掉,不得不在回洛仓的大营中疗养了多日。
这一年五月底,庞玉、霍世举等第一批隋朝援军抵达东都。越王杨桐当天就命庞玉、霍世举、段达等部於夜晚出城,对回洛仓发动奇袭。李密和裴仁基仓促应战,结果被打得大败,士卒死伤被俘的超过一半。李密只好放弃回洛,退守洛口。庞玉和霍世举一路乘胜追击,最后进驻偃师,与瓦岗军对峙。
六月十七日,经过休整的李密对隋军发起反攻,在洛阳东北的平乐园与隋军会战。这一战李密几乎出动了全部精锐,把骑兵置於左翼,步兵置於右翼,中军则全部使用弓弩兵,对隋军发起了猛烈进攻,终於大败隋军,再次夺回了回洛仓。
九月初,隋武阳(今河北大名县)郡丞元宝藏献出郡城,投降了李密。李密随即派遣徐世积率五千人北渡黄河,与元宝藏、郝孝德等部会师,一举攻占了黎阳仓。
黎阳仓是隋帝国在河北最大的粮食储备基地,其规模之大、储粮之多,不亚於东都的洛口仓与回洛仓,所以攻占此仓的战略意义十分重大,因而再度引起了震撼。短短十天之间,便有二十多万河北的青壮年投奔了瓦岗军。与此同时,武安郡(今河北永年县东南)、永安郡(今湖北新州县)、义阳郡(今河南信阳市)、弋阳郡(今河南光山县)、齐郡(今山东济南市)的隋朝将吏也纷纷举城向李密投降;甚至包括已经称王的几大义军首领、如窦建德和朱粲等人都忙不迭地派遣使节去晋见李密,表示归附之意。
就在瓦岗军攻克黎阳仓的同时,以王世充为首的第二批隋朝援军也已在东都完成了集结。九月十一日,越王杨桐命部将刘长恭率东都部队,与庞玉、王世充等部共计十万人,大举进攻李密据守的洛口。
隋军与瓦岗军就在洛水隔河对峙。
杨广从江都发出了一道诏令,命所有讨伐李密的部队皆受王世充一体节制。接下来的日子,李密和王世充就在东都附近展开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拉锯战和消耗战。
双方的第一次较量是在十月底,王世充在黑石(今河南巩县南)扎营,留一部分兵力守卫大营,亲率精锐在洛水北岸布阵。李密接到战报,立刻率部迎战。
瓦岗军刚刚渡过洛水,还未站稳脚跟,王世充就下令严阵以待的士兵发起进攻。结果瓦岗军大败,士卒纷纷落水。李密大怒,一边集合步兵残部,命他们退保月城(防卫洛口仓的要塞),一边亲率精锐骑兵直奔隋军的黑石大营。
结果就出现了一个戏剧性的场面:王世充追着瓦岗残部向北而去,准备进攻月城和洛口;而李密则带着骑兵往南去了,准备端掉洛水南岸的隋军大营。
双方好像要各打各的。不过这么打,王世充肯定是吃亏的。因为李密的月城经营日久,城防异常坚固,可王世充的黑石大营却是昨晚刚刚建的,绝对经不起李密的冲锋。
果不其然,李密的骑兵刚刚攻上去,守营的隋军就慌忙燃起烽火。而且怕王世充看不见,一燃就燃了六柱。正在围攻月城的王世充顿时傻眼了。他此次出征所带的粮草、物资、辎重可都在黑石大营里头,要是让李密给烧了,那他就等於不战自败了。王世充不得不匆忙解围,回师自救。李密一看“围魏救赵”之策成功,立刻回头迎击王世充。
由於隋军仓猝回师,奔跑之中早已散了阵形,而李密所率领的都是麾下最精锐的骑兵,所以此战王世充大败,被杀死三千多人。
洛水战败后,王世充一直紧闭营门,一连十几天拒不出战。
前方的王世充按兵不动,东都的越王杨侗心里马上犯了嘀咕——皇帝把你从江都调到这儿,可不是让你来度假的!何况又给了你节制各军之权,你王世充要是当了缩头乌龟,这仗还怎么打?!
於是,杨侗天天派使者前往黑石大营,说是慰问王世充,实际上是催他出战。
王世充迫於无奈,只好给李密下了一道战书。十一月九日,双方於夹石子河(河南巩县东南洛水支流)进行了一场大规模会战。此战李密全军出动,旌旗南北绵延达数十里。两军列阵之后,瓦岗军的前锋翟让首先对隋军发起攻击,结果一战即溃,迅速向后退却。王世充奋起直追,不料却一头钻进李密给他张好的口袋。
王世充刚刚冲到瓦岗军的中军前方,王伯当和裴仁基就忽然从两翼杀出,横切他的军阵,生生割断了他的后军。而李密则亲率中军猛攻他的正面。隋军被切成两段,首尾不能相顾,而王世充又三面受敌,士众失去指挥,霎时溃散。王世充拚死突围,扔下无数士兵的屍体,带着残部向西而逃。
从军事角度而言,瓦岗军的战斗力绝对是一流的。但是从政治上来说,瓦岗集团内部却始终潜伏着一个巨大的隐患,那就是——权力结构的不稳定。
说白了,就是谁也不服谁。在这一点上,李密比任何人的感受都更加深刻。所以他不得不睁大眼睛,对周围的人和事始终保持着高度警觉。
大业十三年冬天,最让他担心的事情终於出现了。有一小撮人正蠢蠢欲动,试图挑战他的权威。准确地说,这是一个小集团。而这个小集团的核心人物,就是瓦岗寨过去的领袖翟让。
翟让从一把手的岗位上退下来之后,日子倒也过得轻松自在。他仍然挂着司徒的头衔,过去的弟兄们照样尊重他,衣食住行的待遇也一点都没变。翟让本来就没有问鼎天下之志,对於权力也没有什么野心,所以退居二线后,一直很享受这种养尊处优、闲云野鹤的生活。他什么事也不用操心,又不愁吃不愁穿,人生至此,夫复何求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