看了见愁抄佛经之字的第一眼,谢不臣就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来:这样的心性,这样的文字,来抄佛经,真是再好不过。
见愁的存在,像是空气,像是水。
平日里怎么看怎么在,即便她站在侯夫人身侧,也难以引起别人的注目。
只是一旦没有了她,就好像有什么地方怪怪的。
有一次,侯夫人带人去宫内赴宴,谢不臣老觉得差了点儿什么。
一直到了出宫,他才反应过来,见愁没资格入宫,所以他母亲并未带见愁来,这就是差了的那一“点”。
那一天晚上,星月漫天。
从皇宫宫门到侯府的路程,变得有些长,又有些短。
谢不臣坐在轿子里,将轿帘子掀开,看着外面即将宵禁的寂静街道,耳边只能听见抬轿子的轿夫们那平稳之中藏着几分匆忙的脚步声。
向来满腹诗书、满脑子智计韬略的他,一时竟有些恍惚。
因为,他忽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心。
不需要否认,也不需要怀疑,更不需要遮掩,他太聪明,以至於连蒙蔽自己都做不到:他已经为这几乎与自己没有交集的女子所吸引,在不知不觉间。
轿子到底在京城宽阔的长道上走了多久,谢不臣都没有印象了。
他只知道,自己回去之后,原本是要看上几本书,做上几篇文章的。可坐在书案后面,他脑子里闪过的,竟然是几行字迹娟秀的佛经。
那一瞬间,谢不臣自己都忍不住笑了一声。
於是,那一夜,他什么也没有做,早早地和衣躺下了。
次日早晨有些雨,他起身,撑了伞穿过侯府后院那一片新开的桃花,去母亲处请安。没料想,伺候母亲的竹晴说,昨日宫宴太过劳累,母亲现在还没醒呢。
他自不好去打搅,当下便在外间坐着等候。
只是没坐上一会儿,昨日没出现的见愁也来了。
她怀里抱着厚厚一摞佛经,勉强撑了一把油纸伞,只是为了不淋湿佛经,那伞都打在了佛经上面,她那一身苏青色的衣裙却被打湿了。
似乎是没想到谢不臣也在,在被竹晴引进来之后,她看着他,有些微怔。
片刻后,她才反应过来,也没来得及放下那一摞重重的佛经,便弯身下拜:“不知三公子在内……”
“不必多礼。”
谢不臣虚虚拦了她一把,又向旁边的竹晴递了眼色。
竹晴连忙上来,将见愁怀里的佛经都接了过去,放在了桌案上:“见愁姑娘,你身上都湿了,今日夫人醒得冲,你也不必每日都赶得这样早。我叫下面人端盏热茶来,且给你祛祛寒。”
“坐吧。”
谢不臣看她还站在原地,似乎有些不知所措,便放缓了声音,示意见愁坐在外间的圆桌旁边。
这时的谢不臣还坐在靠窗的椅子上,倒不与见愁一处,也算是尊卑有序,见愁略一冲疑,便轻声道了谢,慢慢坐了下来。
腰背挺直成一条线,微微湿润的衣衫透着寒气,叫她面色隐约发白。
竹晴叫人端的那一盏茶很快便上来了。
谢不臣不说话,见愁也不说话。她只轻声谢过了,便小心地将那一盏茶捧在手心里。
谢不臣眼角余光能看见她细细长长的手指,搭在青瓷的茶盏上,因为冷而轻微地颤抖着,却有一种难言的惊心动魄之感。惊了他的心,动了他的魄。
窗外的桃花,就在雨中。
一片片粉红的花瓣沾了雨水,一时有一种云雾般的美丽,斜斜岔出一枝来,便成了入窗的一景。
见愁就坐在那景下,苏青色的衣裙,根根葱白的手指,天青色的茶盏,动人得就像是一幅画。
那一刻的谢不臣,却只想起了一句诗:人面桃花相映红。
“人面桃花相映红……”
无数的回忆,都像是已经死去了一样,沉睡在他脑海的深处。
挖它们出来,是一件让他觉得异常痛楚的事情。
谢不臣眼底,那窗外的一线天光,渐渐亮了……
最黑暗的黎明,已经慢慢过去。
谢不臣枯站了许久,只觉得身上都有些僵硬起来。
窗外那一线明光之中,似乎有着几点瑰丽的色彩,引着他伸出手去。他双手扣住窗棂,轻轻地打开,将那一条缝隙渐渐扩大,扩大……
“吱呀。”
一声轻响。
窗外的世界,已经笼罩在了一片明亮的晨光里。
昆吾十一峰的轮廓,隐藏在浓重的雾气之中,缥缥缈缈,一时让人有些看不分明,唯有那晨锺的声音,慢慢响彻了整个昆吾。翠色的树木充斥着视野,可那夹在一片翠绿之中的一抹薄红,却吸引了他的目光。
那是这昆吾许多树木之中唯一的一棵桃树。
如今正到了花期,这一夜过去,被初升的暖日一照,昨日才含苞的花树,今晨便将紧闭的花苞打开,一片一片花瓣优雅又慵懒地舒展着,最后一起层层叠叠地挂在了枝头。
烂漫如云霄。
人面不知何处去,桃花依旧笑春风。
此处已非昨日谢侯府,天下的桃花,却依旧盛开,并不因物是人非而改变。
只是……
它们开得再灿烂又怎样?
他心底的那一枝桃花,早已是枯枝一截,被死灰覆盖,再不绽放。
放在窗棂上的手指,慢慢滑了下来。
谢不臣一颗心如古井无波。
“咚咚咚!”
忽然有敲门声传来。
同时传来的还有几分娇俏的喊声:“谢师兄,龙门庞长老带着他座下弟子周承江来了,就是那个第二重天碑排名第一的周承江。掌门真人吩咐我请你过去呢,谢师兄?”
谢不臣目光微微一闪,脑海之中纷繁的思绪终於消失了个干净。
周承江?
第二重天碑第一。
曾听人说过。
他从窗边走回,不再看那盛开的桃花一眼,只来到了门前,将门拉开,便看见了昆吾执事长老的掌上明珠,顾青眉,眉目精致,面容娇俏,眼神中还带着一点儿仰慕。
这种眼神,谢不臣很熟悉,却没有给任何回应,他淡淡道了一声:“我就去。”
一路上,顾青眉都显得有几分兴奋。
“听闻周承江乃是龙门新一代的天才,在这几百年之间,被认为仅次於当年崖山的曲正风,不过他肯定没办法跟谢师兄你相比的。”
“对了,说起来,在掌门真人收了谢师兄当徒弟之后不久,崖山那边也传来了消息,说是新收了一名什么都不会的女弟子,还直接取代了曲正风的位置,成为了崖山大师姐。”
“谢师兄,你都没半点儿好奇的吗?”
谢不臣没有答话。
崖山也好,龙门也罢,曲正风也好,新收的女弟子也罢,都与他没有什么关联,至少现在没有。
他一脸的淡漠,平静地从长长的山道上走过。
山间的空气格外清幽,不带半点儿烟火气。
很快,昆吾那耸立於云端的一鹤殿飞檐,已经在眼前了。
此时此刻,还没有人会知道:这一日,他会以筑基仅三日的修为,打败第二重天碑第一的周承江,名动十九洲。
(本章完)